沸 腾 的 董 滩 村 ——当代中国农民抗争的案例分析

明报月刊2002年8月                 专题  中国农村危机与农民抗争

 

沸 腾 的 董 滩 村

——当代中国农民抗争的案例分析

姚立法

湖北潜江市人大代表

潜江市实验小学教师

 

编按：本文作者是当代大陆民间"依法抗争"取得较大成功的著名人物，他自一九九八年首次当选湖北省潜江市人大代表以来，"为民请命"不遗余力，成绩斐然。其事迹曾获国内外传媒广泛报导，被誉为"姚立法现象"。本刊特别邀请他就本期专题撰写这篇文章，以他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探讨当代中国农民抗争及相关的村民自治问题。

 

夏征小分队的暴行

二〇〇〇年五六月间。湖北省潜江市竹根滩镇董滩村的十三位农民，因欠交不明白的税费，被镇政府组织的夏征小分队抓去关押、殴打。这些人不分男女，混关在潮湿不堪、蚊虫乱飞的小室，吃睡拉也全在室内。另外董滩村民还有被小分队上手铐二人，罚跪、罚站七人，挨警棒一人，拖走粮食五户，把絮抱光一户，掀坏床一户，罚款多人。有十九户农民被小分队拆走大门致使这些农户长达三个多月没有大门关。

其中，三组的袁书希欠村债五百元，小分队便要抓袁。队员在追赶袁时，将袁的短裤扯破后又拉掉，袁为避羞跳到河里。随后几天，只要深夜有狗叫，袁不是立即躲到事先准备好的一条船上划到河心过夜，就是钻入事先作了伪装的草堆中。

十五组的曾祥均并不欠什么税费，只是其经常到市里反映镇政府对农民的不合理摊派，和政府下文件向小学生乱收费，致使不少学生失学等，被小分队抓去三天零六个小时，还被罚站、罚跪并遭毒打。

夏征小分队总指挥由分管政法的副镇长魏开庭充任。魏多次在董滩村广播室通过高音喇叭向全村农民宣布征收政策：主动交税费的免打；有钱不交的狠狠地打；抗拒不交的往死里打！

董滩村的农民对这个夏征小分队恐惧不已。村里一听见有人喊"小分队来了"所有人便放下手头活计，紧急跑进棉花地藏身。

镇干部王荣新在释放曾祥均时，趾高气扬地吓唬他："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告状没有好下场！"

忍无可忍的农民们在释放后的曾祥均的带领下数十次找潜江市有关部门投诉、上访，但都没有结果。万般无奈下，曾祥均便求助于潜江市好打抱不平的退休教师严清金及我写举报信、控诉信，向传媒和省及国家有关部门反映。

迫于形势，潜江市有关部门对此终于有了回应。二OOO年十月，潜江市检察院向市委主要领导呈送调查报告，指出包括竹根滩在内的部份乡镇确实有非法拘禁殴打农民的情况。报告建议"该追究责任的应严肃追究，构成犯罪的必须依法惩处"。市委书记张卫东则批示："请有关乡镇对责任人严肃批评教育乃至处分。"

农民的宪法权利被剥夺

董滩村农民的基本生存权利得不到保障的根本原因，是农民的宪法权利——选举权被剥夺或被窃取。因为，若村官是由村民依法选举产生，又由村民依法罢免，则村官是不敢带领夏征小分队进村的；向农民乱收费、乱摊派是不可能写入农户负担卡的；一个昔日凈资产五百万元以上的董滩村集体，是不会欠债一百六十万元的……

有所觉醒的董滩村农民，在曾祥均等人的号召下，多次开会，反复学习和讨论《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条款， 还特地从外地请专家向农民们解释村民自治过程中的疑难问题。他们提高了觉悟，决心以法律为武器进行抗争。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十八日，八百多名董滩村农民的《强烈要求撤销非法产生的村委会》的联名信送到了潜江市有关部门。

二十一日，市民政局政权科科长代跃进和《湖北日报》驻潜江记者黄宣传到董滩村调查，并写了内参稿。与此同时，竹根滩镇派出所指导员姚承立带领数名干警深夜到董滩村敲门打户，做关于村民们准备集体进京上访的询问笔录。这时，竹根滩镇党委、镇政府却也向市人大上交了一份《关于姚立法到董滩村煽动群众准备集体上访情况的汇报》。

村民的强烈要求和省报记者的内参发挥了作用。二〇〇一年一月十七日，董滩村民选举委员会贴出通知，宣布一月十八日进行选民登记，二月二十八日重新选举。

但这个村民选举委员会由村党支书曾令新挂帅，因他不是由村民选举的，根本就没打算进行民主选举。二月十九日晚上，绝大多数村民拒绝填写村选举委员会的候选人提名表。二十日，村民联署的《紧急情况反映》送到了市人大法工委、市民政局。文中指出：村选举委员会成员的产生是违法的；不公布选民名单，搞一户一表是违法的；不当场唱票计票是违法的。

面对董滩村沸腾的民怨，有关方面采取"急冻术"。二月二十五日，村党支部贴出告示称：接上级通知，原定二十八日举行的选举推迟，具体时间以镇里的安排为准。二十八日，八百多名董滩村农民再次联名致信潜江市有关部门和竹根滩镇政府，要求在董滩村尽快依法重新选举。

三月五日，董滩这场重选风波有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奇迹插曲：镇政府下达红头文件，直接任命新的村组干部名单，村党支部书记李树山被指定为村委会代主任。董滩村农民重新选举的希望破灭了。

三月六日，我自费进京，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到有关传媒、国家机关上访，并到出席九届人大四次会议的湖北代表团驻地与代表联系。

于是，事情又峰回路转。三月十四日，中新社记者祝翠霞，姜晓明到董滩采访。接着，董滩村农民重新选举的要求，由全国人大代表梁建国在九届人大四次会议上提出。二十八日，由潜江市人大法工委、民政局和竹根滩镇党委联合组成的调查组成立，随后并公布界定结果：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八日董滩村的选举整体无效，应重新选举。

四月六日，董滩村终于宣布重新选举村委会。村民克服了没有选举经费和办公场所、缺乏组织选举经验以及镇政府为难的种种困难，于五月五日选出主任曾祥均、副主任胡先武和董琼丽、委员闵爽珍和关贤文。董滩村村委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聘请严清金为法律顾问，他们要依法办理村务。

但重新选举的那天，还是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新任村党支书曾令汉指使村电工断了选举会场的电；原非法产生的村官及其家属在选举会场撕选票、抢票箱，侮骂并殴打票箱看护人员；被派到会场的镇派出所警察不主动出面维持秩序；镇党委、镇政府一帮人袖手旁观看热闹。

新村委会产生后，原村会计张邦标不交村账；原村委会代主任李树山等人，多次找新村主任曾祥均挑衅行凶；新村委副主任董琼丽被驻村镇干部贺才友诱劝辞职；民选村官关贤文上任后积极配合村党支部向农民增加不合法负担……

 清理村账屡生波折

六月二十八日，镇政府在新村委会和村民代表的多次要求下，组织工作队进驻董滩村，进行村账交接和清理，并由工作队控制村账。一个多月后，镇工作队突然宣布停止清理，要村民主理财小组成员等候通知再到镇上去清，工作队随即撤回。民主理财小组已清出的原村党支书、会计等人贪污村集体经济问题，不见有关部门处理。农民们多次谋划数百人集体上访镇政府、市政府，均被严清金和我劝阻而未行动。

清理搁浅后，董滩村民主理财小组于八月十五日发出《给竹根滩镇驻董滩村清理工作队的信》，阐明村民自治、财务清理的原则，要求镇政府支持董滩农民合法清理财务；并督促原村委会交出全部村账。但信发出后如石沉大海。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十日，由一千多名董滩农民署名的《联名告状书》送至市委、市政府和省委、省政府。

在告状书中写到：

村民们早预料到镇干部不会真心诚意支持董滩搞财务清理，因为有的镇干部本身就是董滩经济问题的涉嫌人……

我们现在要告：

一、告潜江市政府和竹根滩镇政府年年加重农民负担。

二、告竹根滩镇政府非法征收，触犯刑律、侵犯公民人身权、财产权、民主权。被告人是：镇党委书记何伟和镇长熊万堂。

三、告潜江市市委书记张卫东，他纵使潜江市各地屡屡非法行政、违法征收，不把百姓当人，并干涉潜江市司法独立履行职责，庇护非法行政、违法征收触犯刑法的人。

四、告竹根滩镇政府阻碍清理村账务和不依法督促原村官交清账目。

 

告状书送到省委、省政府后，省委、省政府调查组于今年二月到潜江调查，但调查组黄姓负责人在董滩不受农民欢迎。这位省纪委纠风办主任不是怀疑农民告状书签名有假，就是指责上千农民联名上书不妥，会酿成不稳定。

省委、省政府调查组回省城后，潜江市委、市政府组织工作队，进驻竹根滩镇。董滩村民主理财小组在市工作队的指导下，在镇上恢复清理了一段时间，但目前又中断了。已查出的原村党支书杨贤文、原村会计张家雄等人贪污村集体经济一案，市工作队至今仍未将其移交市检察院立案。张家雄在任四年的账，虽经竹根滩镇党委对其"双规"，但至今仍未交出来。农民们反映强烈的原村党支书曾令新、会计张邦标的经济问题，政府一直捂着，就是不支持清理。而董滩农民一千多人联名强烈要求罢免他们自己依法选出的、但任职后却积极配合村党支部非法征收的关贤文一案，送到镇政府和市民政局已几个月了，但没有回音。

总之，农民争取和行使民主自治权，会在一定时间内受到人所共知的原因的阻拦和干涉，然而民主与法治的潮流毕竟势不可挡。

村民自治，任重道远

争得选举权，只是村民自治的开始。各种难题摆在董滩村人民面前，特别是查清村账；抵制市、乡两级政府乱收费、乱摊派；追回历年市、乡两级政府增加的农民负担，都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这些问题不解决好，农民和政府的矛盾就不会平息。

村民直选村官，实行村民自治，是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基础性工作，是结束人治的关键一步。由于中国政治和经济改革处于攻坚阶段，许多深层次矛盾和问题尚未解决，寄希望于基层政府支持村民自治是不现实的。若靠农民在特定情况下自发的争取，难度也非同一般。董滩村要是没有一位好打抱不平的退休教师和我近两年的全力指导和支持；没有各级媒体的曝光；没有省委、省政府和全国人大的关注……董滩村民的选举权一时是得不到的。

目前中国农民争取选举权和抵制政府乱收费等，多数都以失败告终。不少地方搞假选举，致使农民抗争失去时机；而一些真选举的村，党支部和村委会的矛盾似乎不可调和。

通过董滩村民上访、告状、联名控诉非法行政人员，要求撤销非法产生的村委会；查清村账，抵制政府乱摊派；邀请专家学者讲授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村委会聘请法律顾问等，我们无法否认中国农民是迫切需要民主的。因为民主对于农民来说，不是玄虚的理论，而是争取切身实际利益的手段。借口农民素质低、宗族意识强、不肯将村民自治的权利实实在在地赋予他们，是错误和荒谬的。农民通过推举候选人、填写选票的行为，逐步学会了少数服从多数、有事共同讨论的办事方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直选村干部是克服愚昧无知、进行民主训练的一所没有围墙的学校。可以肯定的，八亿多农民若能都像董滩农民那样，积极地参与各个层次的选举，必将成为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自下而上地重塑整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