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日星期三

为人民呐喊――一个普通中国公民的参政传奇([下篇]关注董滩)

《南风窗》)1998年 

  "我们村的第二次重新选举村委会, 来之不易。没有市人大代表姚立法和老中共党员严清金同志支持;没有817位村民联名要求罢免村委会;没有多家报社记者的采访报道;没有市人大、市民政局、镇政府的依法认定,我们村民的基本权利是无法得到保障的。"

                                               ――董滩村村民曾祥均2001年5月竞选村主任的演说
 

从囚禁农民事件翻出非法选举老底

      潜江市民政局长被免职后,有人劝姚代表:事情到这里就可以了,你的"风头"已经出够了,就歇歇吧,别再管乡下那些"说不清"的事了。但姚立法没有这样做,他对农村基层选举的关注一丝也没有放松。
    就在市民政局长被免职4个月后,姚立法又在董滩村主导了历时半年多的选举风波。事态的复杂、曲折,在记者听姚立法和胜利后的董滩农民讲述之前,是难以想像的。姚立法在董滩的民主选举上倾注了大量心血,他踏实、细致、坚韧的代表作风在这件事上,也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2000年7月的一天 ,一个名叫曾祥均的农民慕名找到潜江市民公认为"最爱主持公道"的人大代表姚立法,反映了他和13名村民于6 月上旬被镇里雇佣的"夏征应急队"非法殴打、关押的事件。
      曾祥均告诉姚:他是本市竹根滩镇三江管理区董滩村15组农民,历年均缴齐征收款项,今年上半年夏征,村里干部要他交600元,他怀疑其中含有不合理收费,只交了300元 ,表示另外的钱要待镇里 让他看到相关政策文件、确定无乱收费项目后再交。副镇长魏开庭得知,认为曾祥均是和征收工作唱反调,便派"应急小分队"抓他去学习班 。当小分队带着手铐找上门来时,曾祥均害怕起来 ,表示愿立即补交300元。但领队者说:"我们现在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的思想 !"硬是把曾祥均拉到三江管理区里关押. 董滩村共有13人被拉去关押,这些人不分男女,混关在潮湿不堪、蚊虫乱飞的小室 ,吃睡拉也全在室内 。曾祥均被关押3天零个6个小时,吃够了苦头。
  镇里为何要如此蛮横对待曾祥均呢?原来他是镇里远近闻名的"上访专业户",经常到市里反映镇里和管理区对农民的不合理摊派,多年来为全镇农民免掉了近20万元的乱收费项目,一些干部因之对他怀恨在心,想找个机会整整他。
  管理区主任王荣新在释放曾祥均时,趾高气扬地吓唬他:"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告状没有好下场!"王还拿出管理区统一格式印制的保证书,亲自写上我保证今后不再告状的内容,叫曾签名并补齐300元欠款及关押期间生活费,这才释放。
  曾祥均还告诉姚,管理区的"应急队"在征收中极其粗暴,老百姓交不上钱时,便砸窗下门、抱絮倒米拖冰箱,甚至非法动用警械、非法上铐并殴打农民。农民们对这个"应急队"恐惧不已,村里一听见有人喊"应急队来了",所有人便放下手头活计,紧急跑进棉花地趴下藏身。
  姚立法对此愤慨不已。8月1日起,他和另一位同样好"打抱不平"的共产党员、退休教师严清金在一起,多次到董滩村调查,并配合受害农民找市信访办、法院、检察院、市长投诉,但都没有结果。
  8月11日 ,姚立法自费到武汉市联系到农民日报社 、湖北日报社 、楚天电台记者,请他们到狂滩进行采访 。8月15日,媒体对狂滩农民在夏征中被非法囚禁的事件进行了曝光。
  有关部门对此终于有了回应。10月15日,市检察院向市委呈送了调查报告,指出包括竹根滩镇在内的潜江市部分乡镇确实有非法拘禁殴打农民的情况。报告建议"该追究责任的应严肃追究,构成犯罪的必须依法惩处"。市委书记则批示:"请有关乡镇对责任人严肃批评教育乃至处分。"狂滩的农民们赢了个小小的公道,在尊严上有了些补偿,虽然主要当事人并未因此受到法律惩处。
  这起事件暂告一段落,但对竹根滩镇官员来说,董滩的麻烦事这才刚刚开个头。
  姚立法在听到曾祥均陈述董滩村夏征的事情时,第一个判断就是:如果董滩村委会真是依法选举产生,怎么可能任这样的情况发生 ?通过近3个月和董滩农民们的深入接触,姚立法了解到该村去年9月28日的村委会换届选举是怎样的情形:
  按《村委会组织法》,村民选举委员会本应由村民会议或村民小组推选产生,然而董滩村15个组农民从没参加过任何会议,村民选举委员会其实是由村支书牵头组成的;村民代表本应由村民按每5户到15户推选一人,但董滩村农民不知道谁是村民代表;村委会成员候选人本应由该村选民提名产生,但董滩村候选人早有内定。

      荒唐的事远不止这些:选举之日,董潍村所有填两张以上选票的人,都没有凭委托票领选票,有个村民竟一人填写了60张选票!照规定,护送流动票箱的人不能少于3个人,而董滩有个流动票箱只有一个人护送,护送者不是别人,正是"正式候选人"之一!选票汇总后,没有唱票、监票、计票,而是由有关人员清点一通后,就公布了选举结果。

      荒唐的选举,选出的也是一个荒唐的村委会。2000年3月,新上任的村主任因工伤暂时不能工作 ,管理区干部劝其让位,并指定村委会副主任来代。在这届"村委会"领导下,董滩农民从没有实现过一天所谓的"村务公开",连村干部的工资有多高,都不知道。8月13日省里记者不来采访的那天,村委会、管理区和镇上一干人正在村里大吃大喝,听说记者来,心虚丢下杯筷,各自逃走,被乡人传为笑谈。

      2000年11月15日,姚立法向市人大常委会提交了他对董滩去年选举情况的调查报告,建议由民政局牵头,成立调查组,对董滩去年的选举情况进行调查,若反映情况属实,应尽快在董滩进行重新选举。得到姚代表点拨的董滩农民们也醒悟过来了。在姚立法建议数日之后,董滩村民向市人大、市民政局提交了817人联合签名并按上鲜红指模的《依法罢免村委会议案》。(姚立法向记者指出,这份方案题目严格来说,措辞不当,"罢免"是针对合法产生的村委会,故应改名为《强烈要求撤销非法产生的村委会》为宜。)

      11月21日,潜江市政局政权科负责人和《湖北日报》记者一起来该村进行调查,他们所到之处,进民都吐露了对现任村干部的强烈不满和罢免的决心,《湖北日报》记者据此写下了内参。
      董滩农民重新选举似乎大有希望。但可想而知,真正的民主不会是一帆风顺、唾手可得,总会有障碍,总会有阻挠。
 

夜半打门声与混乱的重选前奏

      11月21日、22日连续两天,竹根滩镇派出所数名干警深夜来到董滩村敲门打户,做关于姚立法在本村活动的询问笔录,并要村民们签字、按手印,搞得人心惶惶。
      11月22日 ,竹根滩镇党委 、镇政府向市人大上交了一份遣词造句触目惊心的报告:《关于姚立法到董滩村煽动群众准备集体上访情况的汇报》。报告写道:

       姚立法是市第四届人大代表 ,今年以来,多次擅自到我镇董滩村从事不正当活动。特别是10月下旬以来,姚立法以被董滩村邀请为由,与该村落后群众串通一气,向群众散发传单,散布很多破坏稳定、扰乱人心的言论,并凭空捏造事实,蒙骗群众在白纸上签字写联名信,同时在农户中非法收取上访费,扬言要进京上访,并准备近期组织少数农户进市区,有借机聚众闹事的企图。
    据姚立法本人所称,他来该村是做宣传发动工作,他宣传什么,传单上十分明白――董滩村村委会换届选举是违法选举,以此为借口,反映农民负担重,屠宰税等征收不合理 ,村干部工资高等,其议论和行为极有煽动性。姚立法热衷于到董滩村活动,究竟代表了哪些群众呢?与其串通在一起的是老上访户曾祥均,欠款大户周治贵、周映友等,其目的就是利用干群之间的矛盾,煽动群众闹事,搅浑水,扰乱社会,干扰基层组织正常工作,从而浑水摸鱼,赖掉应上缴的提留,达到少数欠款大户的个人目的……姚立法的动机就是要造成社会上不安定,与政府作对,破坏稳定,阻碍经济发展。
    ……鉴于姚立法非本选区代表,我们请示市人大代工委对其本人进行教育,恳请市人大常委找其谈话,指出其违法违规的错误行为,并责成姚立法所在单位敦促其改正错误,防止矛盾激化,维护社会稳定。

      这份汇报显然是漏洞百出。在罢免村委会这一与每一村民密切攸关的大事上,姚立法一人怎可能"蒙骗群众在白纸上签名"?姚立法不过是和"少数农户"一起向有关部门递交签名信,怎么会成了借机聚众闹事?汇报里说姚立法"非法收取上访费",却连谁收,收了多少钱,一个例子也举不出来,只能说是凭空想像。当然,汇报最具"杀伤力"之处是称姚立法在乡村制造不安定因素,"与政府作对",但镇政府却忘了,姚立法身为人大代表,本就有反映民意和监督政府的职责。镇政府在乡村选举是否合法、农民负担是否合理等问题上,没有给市人大代表和董滩农民任何像样的回复,却虚张声势、乱扣帽子,搞出这样一份言辞乖谬的汇报,自然只能是徒留笑柄。
      村民的罢免信和省报记者的内参看来还是发挥了作用:2001年1月17日,董滩"村民选举委员会"帖出通知,宣布1月18日进行选民登记,2月28日重新进行选举。村民一时为之欣喜不已、奔走相告,连不少远在深圳、广州打工的村民在得知消息后,都返回董滩,准备投入选举。
        姚立法向所有村民派送了自费打印的材料 。细致介绍了怎样的选举环节才算合法,并冷静提示村民:董滩村目前这个由村党支部书记挂帅的选举委员会是非法的,因其不是经各村民小组推选产生的,其中一人甚至不是本村村民。
      事实也证明了,这个选举委员会根本就没打算进行民主选举:2月19日晚上,各村各组组长每人拿着几十张表,挨家挨户让填"候选人提名表",一户一张,填完立即收回。有的组长甚至要求投票者在票上签名。这是公然的黑箱操作,怎能叫预选?村民们深为愤怒,觉得被愚弄了。
      姚立法次日一知道民政部,就向市人大法工委、民政局、竹根滩镇政府发出了《紧急情况反映》,陈述情况,并指出:董滩村民选举委员会成员的产生是违法的;至今没有公布选民名单、没有推选村民代表、搞一户一表是违法的;不当场唱票计票是违法的。姚立法呼吁:要立即制止和纠正董滩村重新选举中的非法行为。
      面对代表的指责和董滩沸腾的民怨,有关方面采取的方法是"急冻术"――2月25日,村党支部帖出告示称:接上级通知,由于目前正值春耕生产、农忙时节,原定2月28日进行的选举推迟,具体时间以镇里的安排时间为准。
      姚立法对农民们的消沉或过激情绪担忧不已,和严清金老师一起连日来到董滩村做群众的思想工作,鼓励他们要有信心、有耐心、有决心,要相信民主的力量,要按照合法的程序去争取村民自治的最后实现。
      2月28日,姚立法向市委组织部、市人大法工委、市民政局、竹根滩镇政府致信要求在董滩村尽快依法选举。836名董滩农民在信后签了名。
      信内引用了当地农民辛辣、沉痛的原话:"搞征收的时候才是大忙的时候,可是那时他们派几十人的小分队抓人、打人、把人一关十天半月,却不考虑百姓尽快,耽误了百姓的生产 。目前依法搞重新选举 ,就来说尽快了 , 这真是违法不忙依法尽忙。"
      3月5日,董滩这场重选风波有了让人更意想不到的奇异插曲:竹根滩镇政府索性把董滩村原选举委员会都抛在一边,下了红头,直接任命新的村组干部名单,新产生的村党支部副书记被任命为村委会代主任。
      镇里这样冒"村民之大不韪"、公然否定村民自治的理由是什么呢?镇党委副书记郭杰曾这样对外解释:村民没有选举热情,而且董滩村一向"良莠混杂",重新选举如果"急于求成"不利于稳定。大概在这个书记看来,村民们两次集体签名要求依法选举的行动,算不得选举热情,而是一些落后分子在破坏稳定,所以需要镇里来安排、管制。
      这个3月,董滩农民重新选举的希望看似陷入绝境。但是,奇妙的是,到了月底,镇里一个月前帖在村里的公告还没褪色,事态就完全翻转过来了。
 

来之不易的5月选举

      今年3月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九届四次会议中京召开,姚立法自费进京,找到湖北代表团的梁建国代表,通过他向大会提交了《关于湖北省潜江市民政局应督促董滩村依法重新选举的建议》。
      3月14日,姚立法联系到中国新闻社两位记者来董滩采访。
      2001年3月28日,由潜江市人大法工委、民政局、竹根滩镇党委联合组成的调查组对董滩村1999年村委会换届选举民政部进行了正式调查核实,公布界定结果为:董滩村在 1999年的换届选举过程中,村民选举委员会的产生、候选人的产生、参选人、流动票箱的设置等,未能按照《湖北省村民委员会选举办法》法定程序实施,选举整体无效,应进行重新选举。
      4月6日,董滩村宣布重新选举开始。
      4月9日,各小组推选村民选举委员会成员。
        4月28日,董滩村海选村委会成员候选人。
      5月5日,董滩村进行正式选举投票。被镇里称为"老上访户"、去年被卷进学习班并被勒令写"再不告状"保证书的曾祥均当选为村主任 。在有效选票933票中,他得795票,逾8成半的村民把票投给了他。
      关于这次选举,竹根滩镇政府在后来上交市里的工作报告中是这样总结的:

       我镇董滩村村委会重新选举工作,在市人大法工委赵主任和市民政局王局长、代科长等领导的亲临指导下,成立了以党委副书记郭杰同志牵头、镇政府副镇田龙同志具体负责,有组织、信访、劳动人事、民政、公安派出所等单位负责人参加的村委会选举工作指导组,从4月6日开始进驻董滩村,严格依照法律程序进行有序操作,于5月5日进行正式选举成功。

        5月底,记者来到董滩,农民们七嘴八舌地向记者讲述了更多关于这次选举的细节:

           选举委员会产生后,没有办公场地,是在自家院子里工作的,选举经费也没有,自始至终没要到一个"董滩本村民选举委员会"的章子。村里的大喇叭被前任村委会的人锁起来,说是坏了,不能用,但其实好着呢。4月28日预选之前,镇里连印了3次推荐候选人的不合格,经姚代表发现:全是错误的,没法用――奇怪的是, 2月19日村组干部挨家挨户发的表格,也是镇上印的,那次倒是对的。最后没办法,姚立法代表自己掏钱胶印了上千张表格,送下董滩村来。
       4月28日那天大雨,会场上总共来了上千名村民,董滩村有史以来,从没这么热闹的场面。不少80多岁的老翁也来参加。有个老汉家中无伞,便多穿了几件衣服,冒雨从田间小道走来。镇里和警区也都来了人。村民发表竞选演说时,扬声器声音出奇的小,有个村民便把它从墙上取下来,用双手举着,站到人群中间,好让大家听到。奇怪的是这时声音忽然没了,后来知道是有人故意断电。不过没关系,竞选人站到凳子上讲。原定12人进行演说,临时又有5人增加进来,要求发言,几乎每个人演讲的第一句都是:"我们村这次选举,来之不易……"大家的掌都拍红了。
       这次预选从早上10点半进行到晚上7时半,村里义务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中午都没吃饭,很多六七十岁的老人要亲眼看到点票结果出来才肯走。预选过程还算顺利,除了前村委会出纳无理取闹,把看票箱的人踢成轻伤。最后确定候选人时,村头放了一万响的鞭炮。
       5月5日是选举日,镇里5月4日天后才给村里打来电话,说选票没法印,要村里自己解决,急得村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眼看明天的选举又要泡汤。结果还是姚代表为此跑了整整一天,从查选票样式、制表到印刷,全是他一人包办。上午选举开始前半小时,他坐了个出租车把选票紧急送下村来。最后选举结果出来,全村又是一通大鞭炮......

      新的村委会产生了,现在的董滩有什么不同?村民们认为,最大的变化是去年这时,夏征已开始了,村里鸡飞狗跳,人人自危,但今年就安静祥和多了。大家都表示会支持新任村委工作。村委会也表示一定会接受村民监督,村委会成员的误工补帖要由村民大会决定,绝不会超过一个中等劳动力的收入。
      不过,出乎记者想像的是,新当选村主任的曾祥均看起来却是一脸苦相。
        他告诉记者:刚当选时很高兴 ,但现在高兴不起来了。这是因为前几任村委会在10年来欠下了100多万的债务,债主成天追着自己屁股要;前任村委会的会计借口村里还欠他钱,赖着帐本,不肯上交,村里财务公开不了,也就履行不了竞选诺言。此外,夏征开始了,一些项目明显不合理,他不知怎样向农民们去要。这些事情都让他发愁。老婆、孩子也天天逼着他辞职呢!
         姚立法告诉记者 ,董滩的村民自治刚刚开始,可预见的麻烦还有很多。因此,不管市里、镇里是否有人不高兴,只要农民需要他、召唤他,这个地方他还要常来。

姚立法的董滩思想

一、农村是迫切需要民主的。因为民主对于农民来说不是玄虚的理论,而是争取切身实际利益的手段。借口农民"素质低",不肯将村民自治的权力实实在在地赋予他们,是错误和荒谬的。

二、民主的细节比民主的口号更重要。村委会直选 、村民自治的宣传不能流于形式。应当让村民们掌握选举中每一细枝末节的操作方法,合选举利器牢牢地操之于村民。

三、对村民自治,外界有必要引导,但不能是包办。农村里有很多优秀的、有能力的村民,能够领导大家实现村民自治。应鼓励、发动广大村民自己去实现村民自治的理想。

四、农民通过推举候选人、填写选票的行为,逐步学会了少数服从多数、有事共同讨论的办事方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直选村干部是克服愚昧无知、进行民主训练的一所没有围墙的学校。实现自治后的村民,把一个村的事情管理好了,逐步就会管理好一个镇、一个县的事情,直到学会管理好一个市、一个省、乃至整个国家。这将是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意义最深远的一件事情。

(据《南风窗》)

 

没有评论: